图|视觉中国

室友小宣，是什么时候发现潘奕的妈妈有一幅“活点地图”，随时可以看见女儿在大学校园里的活动轨迹的？肯定是她俩成为同进同出的好友之后。

这天下午四点，她俩相约去操场长跑，跑完，两人骑坐在双杠上休息，正聊得开心，潘奕的视频电话就响了，潘奕笑容顿失，紧张得咽了一口口水，又定了定神，才打开视频，视频那头是正在会议室调试投影设备的潘奕妈妈，她严肃地问：“潘奕，按照学院的长跑打卡标准，你一个小时之前就该离开操场了，怎么还在这儿逗留？今天你有高等数学课。你本来数学就吃力，还不赶快回去消化老师所讲的内容？”

潘奕吐吐舌头，以口型对镜头外的小宣说：“查岗的来了！咱得走了！”

而这小动作也没有逃过妈妈的火眼金睛，她追问：“你跟谁在一起？男孩还是女孩？”

小宣不得不伸头露脸：“阿姨，我是宣江白，是潘奕的室友，潘奕最近长跑和上课，我都跟她在一起。”小宣是个直爽的女孩，为了活跃尴尬的气氛，她承诺说：“阿姨，您等会儿加下我微信，要是潘奕有男孩子追，我会跟您汇报的。” 潘奕妈妈倒也不客气，连小宣也一块儿教育了：“把绩点刷到3.8以上，才有希望保研，别人进了大学就松懈，你俩可不能松懈，看看网上，那些学霸哪个不是从大一开始，就铆足了劲搞学习，搞社团活动，从早到晚把时间排得满满的……”

潘奕显然不是头一次聆听这套说教，她赶紧掐断妈妈的话：“我们要去图书馆了，晚了找不到座位。”话音刚落，她不由分说就关了视频。

冬天天黑得早，刚才还是晚霞满天，转眼间夜色就比蓝黑墨水还要深沉了。两个姑娘沉默地走了好久，小宣这才意识到，每次与室友出门，去做实验，去食堂，去校内超市，去礼堂观影，经常会看到潘奕脸色一变，突然背过身去接电话……敢情她那些天的遭遇和今天类似，是潘奕的妈妈循着她的手机定位，来找女儿“查岗”了。小宣不免好奇：“你妈妈倒不怕打电话来的时候，正好咱们在上课，连线视频让人发窘？”

潘奕说：“那倒不会，我妈早就把我的课表要去了。哪天晚上有选修课，哪天晚上有社团排练，她都搞得清清楚楚。”

小宣叹息：“你妈妈好比一架侦察直升机，天天悬停在你的头顶，好让人窒息呀！你就打算这么忍着？”

潘奕苦笑，交代了这种紧密的母女关系的由来。原来，从潘奕上小学五年级开始，潘奕爸爸就被总公司派去外地工作，每隔一两周才回来一次，潘妈从此习惯了围着女儿的需求打转。潘奕预料母女间的“精神断乳”没那么容易，却没预想妈妈对她的依赖和控制会这么深入——妈妈只许她报考本市的大学，不仅如此，还在9月开学前，她通过高德地图中的“家人地图”功能，硬是邀请女儿与自己实现位置共享。这样，妈妈好比掌握了电影《哈利·波特》里的“活点地图”，女儿出现在哪儿，停留了多长时间，她都一清二楚。

有一次，潘奕去男生宿舍楼下，等学生会的同学下楼，一起商量如何排班做志愿服务，刚说到一半，妈妈的电话来了，劈头就问：“你恋爱了？小伙是哪儿的人？念的哪个专业？”潘奕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天，她路过学校里的池塘，都有一股冲动想把自己的手机扔进水里。后来一想，人生可不是拍电影，安妮·海瑟薇可以在《穿普拉达的女王》中，将手机一扔了之，炒了她的老板，“我可没办法炒掉我妈呀。”

听了潘奕的诉苦，小宣突然福至心灵，问潘奕：“你外婆可在本市？周末有机会见面不？”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小宣狡黠地笑了，她伸长脖子，对潘奕耳语了一番。潘奕的耳朵，被她口中的热气熏得热乎乎的。潘奕疑惑：“你这方案，能行？”小宣胸有成竹地微笑：“你试一试，才知道行还是不行。”

过了两个礼拜，潘奕妈妈的视频电话明显变少了，这天晚上10点，女生们都在寝室里准备洗漱，忽然，潘奕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她迅速对大家做了个小声点的手势，接着，潘奕妈妈委屈愤懑的脸就占据了几乎整个手机屏幕，因为开着外放，包括小宣在内的所有室友都听见了潘妈的咆哮声：“也不知道最近你外婆是哪根脑筋搭错了，非要拿自己的手机与我绑成连体人。我吃完午饭与同事散步，她瞧见我迟迟没进办公大楼，疑心我吹了冷风会肚子疼，打视频过来叫我回办公室午休；我去参加同学聚会，都跟她事先报备过，一到晚上9点，她就玩命催我回家，我什么时候上的出租车，什么时候进自家小区，你外婆就像有天眼，一刻不停地瞅着；我晚上跑步，跑完觉得城墙边的咖啡书吧设计得怪好看，就进去买了一杯咖啡，被她好一顿说，说我这会儿又喝咖啡又吃夜宵，肯定失眠，一把年纪了还不懂养生！我快五十岁的人了，她还拿我当一年级小孩管，天天监控我，干涉我的自由，是可忍孰不可忍！”

女孩们发出吃吃的笑声，小宣的笑声尤其得意，忽然，潘奕妈妈似乎醍醐灌顶，恍悟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她高亢的控诉中断了，脸上浮现了深刻的愧疚，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变得像红丝绒一样醇厚：“我家潘奕是个老实孩子，多半是想不出这鬼主意来的，肯定是有高人给你出主意，让你联合外婆来点醒我，对不对？”

女孩们在视频镜头里推推搡搡，谁也不承认自己是那个出主意的人。潘奕妈妈笑也不是，恼也不是，不得不采用各打五十大板的方案：“既然不承认，就罚你们下周末都到我家来，陪我过生日，一个也不许缺席哟。”就在潘奕妈妈的生日会上，当着大家的面，潘妈解除了与女儿的“位置共享”，她是这么说的：好不容易把你供到大学了，我也该去追求一下自己的生活了，我要跟同事组队，一起出门去跑马拉松了，这个秋天，我也要抽空去上海，看来自埃及国家博物馆的特展，不出国门就能看到大量100年前出土的珍贵文物，各种各样的木乃伊面具，还有猫木乃伊……是不是很令人神往？我也想通了，绑定你，就是绑定我自己；相反，给你自由，也是给我这个当妈的自由啊。

文|天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