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年,第一部人工智能长篇小说《天命使徒》在上海发布;芥川奖获奖小说《东京都同情塔》,有5%是AI写的;网络上,AI创作的类型小说比比皆是……AI技术已经渗透了进我们的写作、阅读乃至文学生活。那么,AI时代,作家是否还有存在于世的理由?文学还有哪些新的可能性?文学的尊严又在何处?
在11月21日于南京举行的第七届中国当代文学·扬子江论坛上,包括五位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在内的数十位作家、人工智能专家、文学评论家聚集一堂,共同探讨“AI技术和文学的现实走向”。
AI对文学领域影响是多方面的
“AI技术很有用,对我是有用的。现在年底的时候我写年终总结报告、学习心得,AI比我写得还好。”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民族文学研究》副主编刘大先是AI技术身体力行的实践者。对AI技术入侵文学领域,他也有细致的观察。在发言中,刘大先说,就文学发展的现实而言,AI写作事实上已经有了好几年的试验与尝试,从最初的微软小冰写诗,到2023年10月清华大学人工智能硅禅创作的《机忆之地》获得第五届江苏青年科普科幻作品大赛二等奖,再到华东师范大学王峰教授团队继AI创作的百万字长篇小说《天命使徒》后,2024年10月又推出“智能写作平台”。“数字化赋能、信息化转型成为文学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语境”。
那么,这个勇闯文学圈,能写诗、写小说,吸睛无数的AI,它的技术能力究竟有多强大?
南京大学人工智能学院副院长戴新宇在论坛一开始就向与者介绍了目前AI所具备的技能水平。据戴教授说,以ChatGPT为代表的大语言模型是语言智能的一个里程碑式的系统、产品,给各行各业带来巨大的冲击。它具有强大的语言理解和生成能力,可以理解上下文,做内容扩展和润色,可以为学术论文、科普文章和新闻提供技术型写作支持,但文学创作离不开感受力,而AI尚处于对生活无力感知的阶段。戴教授强调,虽然现在也在做多模态的大模型,让它可以感知文字和图像,但对生活的无力感知就注定它在短期内无法超越人类,还只能是我们的助手。
刘大先认为,在AI尚未获得自我意识之前,AI技术对创作的影响更多体现在激发灵感、建构框架、生成初稿和优化语言等方面。至少到目前为止,人机结合的作品仍未能呈现出原创性,更多是对传统文学的剪切、拼贴、混搭与杂糅为主。
“AI技术使用的积极性在于降低了写作的门槛,让全民写作成为可能,拓展了风格与题材,尤其在幻想题材方面。同时,很显然可以看到,AI技术推动了文学作品从单一的文字形式向多模态形式的转变,让影音图文的泛文学成为时代文艺的主流。”
然而,即便如此,AI近几年还是给文坛带来很多困惑。《南方文坛》副主编曾攀困惑于无法分辨人机合作的论文和文学作品;茅盾文学奖得主孙甘露则困惑于“一个人类读者对一部AI作品的阅读兴趣会在什么地方?评价标准是什么?”
除了困惑,AI技术还让写作者们警醒。
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东西讲了一个故事:他有一个作家朋友下载一个AI软件,写了歌词输入进去,生成一首很好听的歌曲。于是这位作家朋友获得了第二个身份“作曲家”,他为这个身份感到很高兴,但东西却觉得很恐怖。因为同理,AI可以通过类似的技术手段帮助人写作,但东西觉得,AI“在分散我们创作的注意力,在不停赋予我们才华的同时,把我们写作的专注力给吸走了”。
他还赞同毕飞宇不光要写好小说,还要写坏小说的观点。很多文学名著就是在写坏的时候成为名著的。《喧哗与骚动》是福克纳写的。他第一遍写的时候觉得没有写好,又换一个人再讲一遍这个故事,最后四个人把这个故事写完了,订成了一本书叫做《喧哗与骚动》成了名著,但AI技术是计算机模式,有它严格的规范和逻辑,在写作时会丧失掉这种偶然性,甚至那些差错没有了,“包括莫言早期那些小说的句子都改成规范的句子,那我们就没有好小说了”。
同时,他还观察到,AI对文学场域的影响不只是在“写作”这一环节,他身边有一些读者,会在以前的阅读时间里,选择跟AI互动。“当读者都不读文学作品,而去跟AI互动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的传统读者在流失了,很多都不读传统的小说了”。
AI能否完全取代人类文学创作?
不管是《天命使徒》还是《东京都同情塔》,都不是人工智能独立完成的作品,还需要人类做后期的润色和修正。而在未来,AI最终能否完全取代人类,进行独立文学创作?这是与会者们关注的话题。
刘大先认为,目前AI无法处理质感的经验、幽微内心和创造性理念问题。个体的具体经历、肉身感觉、情感体验和心灵悸动是直接经验,无法由AI生成。比如,旅途中的偶然性遭遇、生活中溢出于常规之外的奇妙感受、悲欣交集的矛盾心理、踌躇惆怅的瞬间,生活世界的含混、暧昧、流动、偶然、不确定性,才是文学的魅力和意义之所在。“AI技术对于网络文学和传统严肃文学的影响是不一样的,因此不存在AI写作会取代传统写作问题”。
苏州大学季进教授和山西大学王春林教授认为,人类文学创作在很长时间之内是不可取代的。王春林虽然认为AI可以写出比莫言更莫言的东西,但人类文学创作可以在这种刺激挑战之下写出更具有创新性,无法被AI模仿的东西。他们相信文学创作不可被战胜。
雷平阳老师是坚持手写的作家,他认为,人类写作是建立在个人经验和公共经验这两个基础之上的。人工智能文学可以在公共经验层面之上极大挑战甚至取代人类文学创作,但是在个人经验上是没有办法取代的。
辽宁大学教授韩春燕担心人类文学创作在人工智能文学面前被极大地冲击,甚至会倒逼我们重新认识文学。虽然她认为人类文学创作的独创性不可取代,但是她看不到人类文学创作战胜人工智能文学的希望。《当代》副主编石一枫认为,也许有一天人类文学创作在人工智能文学面前会失败。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毕飞宇在论坛致辞中说,“AI是人工智能,是人所创造的一种完全贴合于人的智能的东西。但是,人有更加深邃的心灵世界和精神世界。在智能以外,我们还有情绪、意志、趣味、审美、意念、感受。智力无论具有多么大的伟力,它在人的完整和全面面前,仅仅是冰山一角。换句话说,只要我们人是完整的,只要我们人是全面的,任何东西、任何科学技术都不可能替代那个人的完整性和人的全面性”。
“2024年剩下只有两个来月了,这么一句话本身它背后有一种我们感慨时间流逝的沧桑感、悲伤感。这种感情机器永远无法描述。”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看来认为,“AI跟文学之间的区别也许它就是它有数据,但是它还没有思想。只有思维还没有心灵,或者只有技术理性没有道德理性。我觉得文学之所以还有尊严,一是可以创造语言,二是可以创造现实。这两个都是无中生有,从无到有的。对不存在的语言如何创造,对不存在的现实如此着迷,这就是文学的尊严的走向,也可能是AI永远不可能打败我们的地方。”
每次到南京,谢有顺都会想到那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到今天,四百八十寺还存在多少个寺,它们在哪里,已经不重要了,它们就作为一种语言现实存在。这种 ‘创造现实’的能力,AI没有,以后也未必会有。”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李洱一方面觉得AI可以提供很多帮助,另一方面又有很多疑惑,“是不是取消了一个作家存在于世的理由呢?我对此非常怀疑。”他举例说,“我们现在看月亮,计算机也会给我们一段描述月亮的文字。但是我们看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所显露出来的是对自然经验、历史经验和个人经验的把握,我非常怀疑AI能够做到这一点。”从这个立场出发,“我愿意在这个时代成为一个传统的写作者”。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张光芒认为,“文学本质主义”是建立在文学必须有“人类”的想象力和情感基础之上;“作者中心主义”建立在文学的写作是和作者作为一个“人”的存在相对应的。AI和人类文学写作之间的矛盾给我们提出一个启示,也就是重新理解这两个概念。
面对AI进击的现实,文学不应缺席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莉敏锐地察觉到,AI技术影响到我们的生活,“让我们和这个世界真实的界限感在消失”。她说,“今天的年轻人往往随时在网络里面,又随时回到现实。游戏的角色设定会影响他对现实的感受力。比如他们会沉迷于二次元世界、剧本杀等等。那些根本动摇我们既往认知的经验已经产生了。
然而,面对AI对生活的进击,“我们文学作品里面却并没有得到充分的有效的体现。在我看来,很多写作者对于世界的认知已经和这个时代脱节了。”
“如何写出我们这个时代,是我们今天写作者面临的难题。面对这样一个界限消失的时候,文学应该做什么?”
张莉特别喜欢作家李红一篇小说《暗经验》,她很喜欢“暗经验”这个词。“什么是暗经验?在我看来只有人才能懂得那些深浅的、微弱的但是也是强有力的情感和经验。AI不能回答的只有人才能回答的,这个经验不是知识,是理解、情感和创造。”
面对AI,文学要做的和应该做的,看见界限消失的现实,同时也写下我们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机器的经验。“AI意味着在人类科技领域已经具有了超能力,但是真正打动人心的永远是那个超能力之下的‘暗经验’,界限消失之后的心动也好,软弱、恐怖也好,其实是文学应该处理的。”
作为江苏“扬子江”文学品牌活动之一,中国当代文学·扬子江论坛至今此前已成功举办六届,每一届都围绕当前文学最热门的话题,纳八面来风,展诸家之言。本次论坛由江苏省作协与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共同主办,以“AI技术和文学的现实走向”为议题,中国江苏省作协党组书记、书记处第一书记、副主席郑焱希望“通过现场专家、学者热烈和深入地探讨,能为新技术条件下,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发展的现实路径提供更多的参考和启发”。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彦认为这恰逢其时。这个议题紧扣当下时代发展的脉搏,敏锐捕捉到科技浪潮对文学领域的冲击与影响,极具前瞻性,为我们展望文学未来的发展方向提供了广阔的思维空间。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
校对 盛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