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灯会历史悠久。在地方史志和文人诗词中，它更多的是以雅致的生活形态出现。与之相比，流行于古代普通百姓之间的民歌俗曲，保留了更多俗世生活的热闹。与现在的观灯胜景相比，古代元宵节是一幅什么场景呢？本期微史记周刊，我们邀请到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周玉波，从古代流行民歌的角度，去还原元宵节的热闹场景。

明人绘制的上元灯彩图局部

南京人都看什么灯

正月十五元宵会，满街上迎灯儿看得心欢喜，刀灯儿割断恩和义。无心看灯火，懒去打灯毬。走甚么桥来，走甚么桥来，乖，看跳甚么鬼。

——明代民歌《劈破玉》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周玉波研究古代民歌多年，他告诉记者，这首《劈破玉》是明中叶以后普遍传唱于民间的流行调。张岱在《陶庵梦忆·二十四桥风月》中提到过：……或发娇声，唱《劈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可见《劈破玉》在当时的流行度。

这首《劈破玉》是地道的南京“土产”，收录于明万历年间的《摘锦奇音》。在唱词中，它将古代南京灯会的热闹原汁原味地保留了下来。

歌词中，有一句“刀灯儿割断恩和义”，这里提到了一种花灯“刀灯”。秦淮灯会，历史悠久，入明后，灯会更盛。现代灯市上，兔子灯、莲花灯、龙灯，花样繁多，而明代的花灯样式也不遑多让。

明代散曲家、“乐王”陈铎为南京的元宵节留下两套曲作，记录下了明代南京人能看到的花灯种类。

陈铎，下邳县（今属徐州）人，南京济川卫指挥使（世袭）。他的曾祖父陈文，靖难之役时牺牲于小河之战，功封睢宁伯，世券世袭。祖父陈政，娶沐英孙女为妻。但到他这一代，就只能袭济川卫指挥使，从祖父的正一品，掉到了正三品。

陈铎这个人，所任虽为武职，却耽于吟咏，工于诗词、绘画，犹精于音律。教坊子弟称他为“乐王”。他写南京元宵节的两套颇具民歌风味的曲作，原曲很长，且摘抄两段：

【神仗儿】灯儿有名，灯儿有名。下下高高，齐齐整整。一盏牡丹群花簇定，更芙蓉菡萏碧桃红杏。金莲沼水澄澄，琉璃塔焰腾腾。

【鲍老催】虎灯象灯，鸳灯鹭灯，都象生。虾灯蟹灯，都象形。罗绮丛，锦绣围。笙歌竞，佳人绣榖穿芳迳，王孙宝马敲金镫，堪写入丹青铮。

周玉波介绍说，这两套散曲，描写的元宵花灯名目繁多，有梅花灯、雪花灯、绣球灯、鱼龙灯、观音灯、金鸡灯、玉兔灯、虎灯、象灯、鸳灯、鹭灯、虾灯、蟹灯等等，这些花灯，多数已经成为数百年来南京秦淮灯会的经典品类。或许正是因为此曲描写元宵灯景极为精彩，明代小说《金瓶梅词话》等作品中，径称其为“灯词”。

而看灯的人，《劈破玉》唱：“满街上迎灯儿看得心欢喜”，陈铎写观灯的人，则更为热闹，“人丛里喊声翻动海”“挤挤挨挨，闹闹核核，引幼扶衰，撒褪妆呆”，还有那货郎担儿、妙龄女郎、绮罗艳女、富家公子，添趣增彩。灯火之盛、之艳，观灯人之众，热闹场景，扑面而来。

明人绘制的上元灯彩图局部

民歌里保留了古代元宵习俗

在《劈破玉》这首民歌中，有一句“走甚么桥来”，唱的是南京的元宵习俗“走桥”。周玉波告诉记者，走桥又叫走百病。古时中国有“走三桥”的传统。元宵节夜晚，女性三三两两结群成对，通宵漫游，直到天明才回。到清代，走桥习俗渐渐衰弱，又兴起了爬城头，这是换一种形式的“走百病”。《白下琐言》《金陵岁时记》等都有记录，“岁正月既望，城头游人如蚁，箫鼓爆竹之声，远近相闻，谓之‘走百病’，又云‘踏太平’。聚宝、三山、石城、通济四门为尤盛。”

“看跳甚么鬼”，又是什么习俗呢？周玉波介绍说，跳鬼是一种驱邪避灾、祈求平安的娱乐活动，我们现在在《宜兴县志》上能看到这种习俗的文字记录。它是让儿童戴鬼面具，屈脚振肩而跳。而这首南京民歌让我们知道，明代的南京也流行这种习俗。

至于词中“无心看灯火，懒去打灯毬”，为什么“无心”“懒”？周玉波解释说，古代民歌一般是情歌。由此推断，这大概是因为相思。

元宵节是中国古代的情人节。明代小说《隋史遗文》写到，元宵节来临之时，长安城中不少女子，“心神荡漾，一双脚趾头只管向外生”，“有衣服首饰的，妆扮了出来卖俏，没有的东央西借，要出来走桥步月。张家妹子搭了李店姨婆，赵氏亲娘约了钱铺妈妈，嘻嘻哈哈，如痴如醉，郁捺不住”；而王孙公子、游侠少年则“都在灯市里穿来插去，寻香哄气，追踪觅影，调情绰趣，忙忙急急，眼皮上做工夫，好像闻香的蚂蚁，采花的蝴蝶，几曾踮得脚住也，何尝真心看灯。”

《喻世明言》卷二十三《张舜美元宵得丽女》的入话诗亦云：“多少王孙并少女，绮罗丛里尽怀春。”这一天，是青年男女结识异性、邂逅爱情的最佳时机。这些虽是小说，但书中所写元宵节的男女游街观灯结识相交的风气，仍是可信的。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一回佯怒，一回微笑，小婢扶行怯”……这些古人留下来的美好诗句也是一个明证。

周玉波介绍说，在保留至今的民歌中，写南京元宵节的并不多。也可能写得很多，但没有流传下来，或者流传下来我们没有看到。而这首《劈破玉》更难能可贵的是，它不像其他民歌，只是将元宵节当作时间背景，而是直接将它作为重点来描写，在古代民歌中比较少见。也正因为此，它才能为我们留下那么多的历史信息。

明人绘制的上元灯彩图局部

林妹妹难忘常州“扎彩灯”

与南京相距不远的扬州、常州，元宵节的玩赏花灯活动，同样精彩。

周玉波发现，晚清民国扬州鸿文堂民歌唱本《新刻普放花灯》一书保留了当时扬州城元宵节的市井风情：

【京柁子】国恩家庆，人寿年丰，大清皇上，普放花灯，晓谕了各府州县众家黎民。（数板）当今万岁，普放花灯，与民同乐，好不风光，未曾放灯，先出一道榜文。皇榜高挂，指点众民，大街小巷，打扫干净，家家户户，齐挂红灯，十字路口，高挂彩蓬，两头唱戏，中间龙灯，男人家听见，回家告知女人。女人听见，要去瞧灯，约会张家嫂嫂，李家大妈，我们明日，一同看灯。

接下来便是一系列花灯的名字。与陈铎散曲中的花灯相比，扬州的花灯更具市井气息。有鱼儿灯、道士灯、和尚灯、麻子灯、老头灯、妈妈灯……

名著《红楼梦》的续书、清人逍遥子作《后红楼梦》第十八回《拾翠女巧思庆元夕 踏青人洒泪祭前生》则借黛玉之口，惟妙惟肖地呈现了常州元宵节扎灯、赏灯的场景。小说云：大家慢慢地坐上，黛玉就说道：“你们统没有到过南边，不知道常州的扎彩灯有趣呢。也有豳风图灯、月令灯、十爱灯、千家诗灯、二十四孝灯，我最爱的是庾亮爱月、陶渊明爱菊，同那爆竹声中一岁除，许多山石花树。一家人家开着门看烟火，也有奶奶们、姑娘们、小孩儿，还有人贴着半幅春联，也有放炮仗的小厮们。他这些奶奶姑娘，也打扮的华丽，提着个小手炉儿，真个活龙活现的。我就挂到清明时候还不除下呢。”

周玉波感慨道，到底是喜爱诗文的林妹妹，喜爱的花灯也与众不同，文艺范十足。这些富有文化元素的花灯，在如今的元宵节街市上，已经很少见到了。

校对 徐珩